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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皆:空白的嘴唇 | 重金属

2017-04-18 李美皆 青年作家杂志社

【作者简介】

李美皆,1969 年出生,山东潍坊人,现居北京;文学博士,评论家,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近几年开始散文和小说写作;著有评论集《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散文随笔集《说吧,女人》《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等六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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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金属】

空白的嘴唇

李美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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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洛红在这座筒子楼里是妇孺皆知的名人,她以她的无羞无耻而出名。在我们这座筒子楼里,苏洛红就是堕落,堕落就是苏洛红。


在我有幸见到苏洛红之前,已经听到许多关于她的传说,比如,她的妆化得像戴了一个面具;每次见到她都跟不同的男人出出进进;她上筒子楼外面那个唯一的厕所时,总是不好好走进去,就在门里面那块儿蹲着一个速战速决的姿势小便,甚至还有人看见过她的白屁股。再比如,她走路的时候总是边走边低头欣赏自己的胸,偶尔还飞眼往旁边瞟两下,看是不是有人在看她,有位阿姨说她这是偷看人。


苏洛红的妈老卫我倒常见,整天耷拉着一张脸,动辄就呵斥她的双胞胎孙子。老卫家的人都挺顺从她,据说因为老卫的母亲是自杀的,家人总怕这事会遗传。


我见到老卫总有点不舒服,因为老卫的神情似乎在告诉认识不认识的每一个人:“我厌恶你!”或者“心情不好,别烦我!”


我妈说,还不是让苏洛红愁的。我妈和老卫经常在一块儿照看孙子,老卫的心事我妈当然知道。老卫对我妈说,苏洛红从十五六岁就不学好,开始是谈恋爱,男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后来是跟男人,各年龄各行业的男人都有,基本上都是有钱的。开始,家里打过她、关过她,但都改不了,一放出去,她还是要到男人那里去。打她的时候,她无声无息,一点也不叫唤,好像打的是别人;关她的时候,她就睡觉。


尽管当着我妈的面,老卫会说:老嫂子,你看你多有福气,你家闺女多有出息……但我觉得,她并不待见我,不当着我妈的面的时候,她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是我比照出了她女儿的不堪,使她女儿变得为人不齿了似的。我猜她心里的话是:我闺女固然不咋地,你一个大学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尽管我妈会回应:哪里呀,不都是一样的儿女嘛……但我知道,她是瞧不起苏洛红的,同时可怜着他们一家,她在家里数次向我表示过这样的意思。我妈的虚伪是出于善良和自我满足。她当然应该比老卫自豪,因为老卫的女儿是苏洛红,她的女儿是我嘛。也许正因为这样,苏洛红一直不理我,自觉地和我划出界限。


苏洛红一家是在我上大一的那一年搬到筒子楼来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跟她认识过,直到大学毕业又回到这座县城,我才算见到了苏洛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现实中的某个人产生惊艳之感,心里涌上一句话: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更让我惊讶的是苏洛红的神情,一种与人无犯的样子,不管别人怎样鄙薄地看她,她都不以眼还眼,而是低眉顺眼,任别人瞟来瞟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没有这类女人身上常见的挑衅姿态。


据我妈说,苏洛红上学的时候成绩一直还是不错的,后来不知怎么心就不在学习上了,没法再读下去。家里花八千块钱给她买了个合同工,到百货大楼去上班,但干了没两天,苏洛红就回来了。家里人再怎么问,苏洛红也只有一句话:不想在那干。家里人再怎么向苏洛红阐述人生由不得自己的道理,她都不回嘴,但班是不会去上了。八千元被扣去了一千,还回了七千,家里人都骂苏洛红。趁家人不注意,苏洛红出去一趟,第二天就带回一千块来,不言不语地交给老卫。老卫拿过那叠钱,劈头盖脸就朝苏洛红打去,她也不躲闪。老卫用了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她,她都不回嘴。老卫恨得手都抽搐了,最后总算被人拉出去。苏洛红平静地走到镜子前拢拢头发,带着脸上的伤痕,很笃定地又出去了。


从此,苏洛红就不在家里住了,隔三岔五回来一次,一般都要给家里带东西。苏洛红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家人心酸,便不忍再找她的茬。但气无论如何是不顺的,只好等苏洛红一出门,就把她带回来的东西甩出去。有时太迫不及待,还会摔到苏洛红身上去,但苏洛红仍然是那样地走,连步态都不会乱一下。小轿车就在巷口等着她。苏洛红一般情况下并不在小县城里活动,都是这里的人带她出去,或者外面的人把她接走,她的男人也没有传说中那么邪头怪脑、贼眉鼠眼,至少我见过的几个都是像样的男人。至于那些被摔出去的东西,最终当然还是回了苏洛红的家,会有好心的邻居帮他们捡回去,我妈就是这样的邻居之一——我怀疑老卫之所以跟我妈那么好,很大程度上就和这有关。


苏洛红偶尔也会在我在家的时候回来。听到她家甩东西的声音,我就知道她回来了。筒子楼的女人们都会在自家门前冷眼观看她的离去,唯独我会关上门来,我不愿意让苏洛红知道我看见她了,哪怕是无意间。


有一次她走的时候,我刚好从外面回来,猝不及防地目光相遇了,那样的惊鸿一瞥,在我心里引起的感觉,像闪电无声地滑过黑夜。


当时我和老张在一起,我们刚从外面回来。老张是我对象,没人的时候我称他老爹,我觉得这称呼特适合他。老爹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放肆。老爹永远不可能是男朋友,他只是对象,因为你想想,男朋友,boyfriend,像阳光和风一样的词,用在他身上不嫌滑稽吗?我们老张从来没boy过,生下来就很老了,像水洗布,自来旧。连我妈这么一板一眼的人都喊他老张呢。开始我妈并不叫老张,而是叫小张,后来连我侄子都这么叫了,她也不知不觉地叫起来,唯独一个人坚持一件事是困难的。


我叫他老爹还有另一重含义:老 dear。


惊鸿一瞥之后我和老张对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回味彼此的眼神,就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绊我们的是两盒阿胶,无疑是苏洛红带回来的。老卫贫血,我知道。


苏洛红匆忙离去的同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是《茶花女》。她居然看小说?还是名著!


照例,苏洛红走后,帮她家捡东西的又是我妈。仿佛作为一种回报似的,老卫照例也要对我妈哭诉一场。


“老嫂子,你说我怎么办?恨归恨,总归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说到动情处,我妈也跟着落泪。伤心到最后,两人便达成共识:她不回来,咱就权当没这个闺女;她回来,咱就权当家里养了条狗!摊上了,没办法,咱认命。


这样的诉说我已经听过多次,但老张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知为什么,听完之后,他拖泥带水地看了我一眼。老张的眼神永远是拖泥带水的,炯炯有神对他是一个讥诮。我一直想找一个词来形容老张的感觉,却总是找不到,为此很苦恼。


当我终于找到这个词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了,当时我正坐在一个会议室里参加研究生开学典礼,有个人正在台上讲话,话讲得就像鼻涕一样,一个词像气泡一样从我嘴里冒出来:冬烘。


周围晃动着一片白眼珠,我意识到走嘴了,我本来并没想说出来。大家当然把我当成了一个爱出风头的女孩,我居然顺水推舟真的成了一个爱出风头的女孩。


这个转折也许很轻率,但却符合人生的本相。试想,如果我妈安葬了我爸回到筒子楼时不是遇见张奶奶,她的人生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吧?可是她正好遇上了张奶奶,张奶奶又正好跟她说了那番话,她的人生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张奶奶说,别像一号楼那个女人似的,离了汉子就活不下去。一号楼那个女人当时刚刚改嫁。


“冬烘”还为我带来了一个男孩,当他成为我男朋友后,我管他叫伟哥。


“你今天让我明白了‘冬烘’是什么意思。”我和伟哥的交往是从这句话开始的。伟哥在会议室的走廊里跟我说了这句话,由此我知道他是个迫不及待的效率型男孩。老爹和伟哥的区别非常明显,老爹是男人,伟哥是男孩。


老张像濮存昕一样深得中老年女性的喜爱。我曾经对他说,喜欢你的丈母娘肯定比未婚妻多。他承认,是的。我就是因为我妈喜欢他,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敷衍着,希望他知难而退,不必麻烦我,就给我妈一个交代了。结果是敷衍来敷衍去,倒好像缺不了他似的。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这一点老张很清楚,因为我对他从来是直抒胸臆,他对我从来是大肚能容。再活一百辈子,我也不会嫁给老爹,但是我需要他,我需要他对我的爱,而他也愿意爱我。男女之间的情感方程式就是这样,大多都是不等式。


我妈不知怎么察觉了他对我的纵容,有一次背着我对他说,“你可不能这样惯她,这样下去对你对她都不好,她会不拿你当回事。”


我并不是个善于胡说八道的女孩,那样的女孩通常都是很可爱的,而我太正经了,显然不可爱,只有跟老张是个例外。我妈这样说过之后,我也背着我妈涎着脸对他说,“听见了没有,惯子如杀子,你可不能再这么溺爱我了。”


“我不是你老爹嘛。”


我乐了。


“这话要是让我妈听见,一定晕过去。”


然后我俩都吃吃地笑,一边笑一边觉得亵渎神圣。

他对我的要求很低,低得有时候都让我恨他,让我当时恼火他,过后感激他。


“你就不可以丧失一次理智吗?一个从来没有丧失过理智的人是乏味的。”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意你厌恶我。”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我们不能满,总是留点遗憾对我俩都好,不把路走完正是我们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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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见到苏洛红,我就觉得她在厕所门口小便是完全应该的。这与她的“职业素养”无关。那么美丽的屁股,确实不该屈就于那么肮脏的一个厕所。既然这个厕所不配面对她的屁股,她就只能让它朝向外面了。在那样的厕所之上,升起这样一个屁股,那是何等的灿目呀!


我想起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其实波特莱尔的诗我一首都记不住,但我看见苏洛红就想起了他的诗,而且我坚信波特莱尔若看见苏洛红,一定会为她写诗,波特莱尔的灵感,理应来自苏洛红这样的女子。尽管在筒子楼居民的口中,苏洛红似乎是一个浑身涂满男人精液的女人——其实那是女人们用自己的想象和飞短流长给她加上去的。多年后我看了电影《西西里美丽传说》,女人们议论马莲娜:“她居然还那么高傲,还不如巴龙的情人,因为她公开地做婊子。”好像公开做婊子的她们就不会吐唾沫似的。还有一个女人说,“我丈夫一点都不想要她。”这个女人可真够可怜的。那些粗鲁的哄笑,弄脏了马莲娜的脸。有一次,两个女人蹲在厕所里议论妓女苏洛红:腿一伸,钱来了。这时她走了进来,女人们并没看见她,又开始议论她的白屁股,说她不知羞臊,不怕给男人看见吗?……她在她们的议论中迅速蹲下,小完便,悄悄地出去了,面不改色。我在暗处目睹她进来,又目送她出去。


我相信苏洛红并不在乎被看,正如贵妇当着男奴隶的面洗澡并不觉得给奴隶占了便宜,因为她并没把男奴隶当男人看。 


我们筒子楼唯一的厕所在户外,是没有排水系统的,只有附近农民隔一段时间过来挖了挑走,所以,筒子楼里的人是与自己的排泄物和平共处着,最近的住户,两步之外就是厕所。这个厕所我已经规规矩矩地上了二十多年,还在老老实实地上着,就是因为,我这样中庸的人,只配上这样的厕所,过这样没劲的生活。想象苏洛红的生活从此成为我生活最重要的内容。


我有时会在低矮的房檐下,低着头帮我妈择菜或拣豆。在这座筒子楼里,一个女人可以一辈子都这样,但我绝不想这样。我之所以坐在那里,是为了看见苏洛红。这个愿望偶尔可以实现。因为低着头,我只能看见她的鞋子裤脚或脚踝,那么性感、完美。有时我会抬头望她的背影,她的屁股在裤子或裙子里现出清晰的轮廓,也是那么性感而完美,简直不像一个屁股,不,正该像一个屁股。偶尔会有一个女人洁白的屁股,浮现在一团雾一样的空气里。我知道那是苏洛红又在诱惑我了。 


我们楼里的人看不来苏洛红的洋气和化妆。其实她的化妆并不过分,拿到大地方只能算淡妆,但鉴于我们这里的民情,更主要的是她的身份,它就不能被接受了。我们这里的人喜欢的是像我这样的不爱化妆的女孩子——正因为知道这点,我从来不化妆。我有一个正统的妈妈,又是一个孝女,注定不会太有个性。我是个虚伪而好名的乖女孩,常常在别人的夸奖中受苦,这是我最痛恨自己的地方。


除了化妆,我打扮的时候其实常常是参考苏洛红的,只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稍微改头换面一下而已。不过她穿着再怎么洋气再怎么有味的衣服,一到了我身上,就横看竖看只有那种良家女孩身上正经迂笨的味儿了,这让我很痛苦。我经常向别的女人说,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女孩,穿着怎样的衣服,留着怎样的发式,如何如何美丽……其实那女孩指的就是苏洛红。


我甚至想,假如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惹恼了苏洛红,她完全可以说:“你想像我这样还没这个实力呢!会有人要你吗?”我想我一定会无地自容。筒子楼里因为有了她,人人都可以很骄傲。我是一个例外。我是筒子楼里唯一一个因为她而自卑的人。她知道吗?一个老实而好名的女孩,在紧闭的家门后面暗暗自卑。


由于苏洛红,我在碉堡一样的筒子楼里默默幻想着,从男人到男人,从旅馆到旅馆,从风景到风景……我感觉我就是苏洛红,我甚至能听见苏洛红的耳语。


我看见苏洛红慢慢地脱去了衣服,她脱衣服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性感。我看见她扬起腿来,跨上了自行车,双腿分开的瞬间,引起无限遐想,惊起一滩鸥鹭……我感觉苏洛红就是另一个我。


苏洛红在筒子楼总是缺席,但我对她的幻想却像海藻一样在春水里生长,时间久了,它们化作泥,养育着我的内心生活。那个屋檐下的良家女孩,正是我,又不是我。 

 

我对苏洛红的微妙感觉只有老张知道。我有 时拿她跟老张说小话,有次我说,“你去娶 一个这样的女人吧,要不,就直接娶她多好, 又漂亮又有钱。” 

 

有时候,我会直接成为苏洛红的替身。春天的一个晚上,有个闻味而来的男人在楼梯拐弯处把我当成了苏洛红。他的手在我的最柔软处揉捏着,我的腿下意识地夹紧了,他抽出手箍住我,想要啃,我才猛力甩开他走掉了。那个过程中,我居然没有反抗,而且眼睛半闭了起来。过后,我多次回忆起那个过程,却并不脸红心跳,因为我只是一个体验者,尚不能领略风月,我只能想象苏洛红的烛影摇红、风月情浓。


我对苏洛红的微妙感觉只有老张知道。我有时拿她跟老张说小话,有次我说,“你去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吧,要不,就直接娶她多好,又漂亮又有钱。”他说,“你这样说,是鄙视她还是羡慕她?”我不敢再说下去。老张就是这么于无声处见惊雷。可见他还是知道我的。后来我问他“,假如我羡慕她,你会看轻我吗?”他说:“不会。”老张看似打盹,其实一直在醒着。尽管我老涮他,但从不敢小觑他,原因就在这里。


我羡慕苏洛红,但我是不会像她那样去做的。我可以理解她、接受她甚至羡慕她,但我就是做不了她。原因我没必要分析,因为这肯定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就是我,苏洛红就是苏洛红,做不了就是做不了,很简单。不过,我并不以此自豪,它只是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人格弹性是多么有限罢了。

我爸死得早,我妈没有再嫁,一直把生命寄托在我和哥哥身上。二十多年来,我们一直住在父亲单位分的这间筒子楼里,这里住的都是县委那些老弱病残的人。从小就经常听筒子楼的婶子大妈们对我和哥哥说,你们要好好学习,给你妈争口气,你妈一个人拉扯你们不容易,长大了要孝敬你妈。我恨这些人,我那时候就体会到可怜别人是可鄙的,我宁愿给人恨,也不愿给人怜。从小我和哥哥都是回家就在屋里做作业,然后帮妈妈做家务,常常被大人们拿来当教训孩子的说辞,所以我们既是筒子楼里众少年们的楷模,又是他们憎恶的对象。我们基本上不会笑,是少年老成、一本正经的好孩子。我妈更是筒子楼里妇女们的楷模,经常受到尊重和赞叹。我妈的坦然和充实都来源于此。我想,戏文里那些贞节寡妇含辛茹苦教子,儿子长大一举考中状元,母亲感承皇恩钦封诰命之类的故事,一定经过筒子楼里众女人的强化在我妈心里扎了根,给了她二十多年坚持不嫁的定力。我和哥哥果然不负众望,先后考取了理想的大学。我们知道,我们从来就不单单是自己,我们是我妈向这个世界交出的两份满意答卷,证明着她的品格、她的家教、她的业绩、她的问心无愧。我去上大学之前就知道,毕业后一定要回来的,所以不用妈妈约法几章,我也不会谈恋爱,也没人喜欢我这样老派过时的女孩子。

我医学院毕业在县委图书室上班。我分到这里来,是我爸单位为照顾遗孤而争取的,毕竟我爸是因公出车祸去世的。还有,我妈这样可敬的人,一旦提出要求,谁能不给她面子呢?我妈的故事已经成为经典在流传,筒子楼里的人在外与人闲谈时,只要谈到寡妇再嫁之类的话题,总是会响当当地抛出我妈,一下就能使人心服口服。我妈是整座筒子楼骄傲的牌坊。有半个小县城的人,都是见到我妈才知道什么叫堂堂正正。这一切,县委当然了解。我妈终于有回报了。


我的同事是一群领导家属,因为几十年的无聊而心理老化,成为准老太太。她们原来都认识我爸,但是我爸去世的时候还年轻,正是大家都称他小王的时候,如果活到现在应该称老王了,可是人已到那边去了,也不好升级,所以她们就称呼我小王的女儿。这样,我在家就是我妈的女儿,在单位就是小王的女儿。从我单位同事反馈到筒子楼的信息都是小王的女儿不错,不像现在这些小青年烧里烧包的。我妈更要对我严格要求了,绝不容许我有什么闪失,砸了她好不容易创出来的牌子。


我妈坚持对人只说我在县委上班,而不说具体部门,就好像只说女儿在宫里而不提当小丫头还是当皇后似的。老张大学毕业后在县政府上班,我妈当初在很多候选人里挑中他,并极力主张我跟他谈,大概也就是看好了这一点。县委和县政府,像一副工整的对联那么门当户对。就连我们两个失怙的原因,都是那么门当户对。老张的父亲也是车祸去世的。车祸发生时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也就是说,他目睹了父亲的当场身亡。尔后,他的母亲远嫁了,再也没回来过,他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我跟老张什么话题都可以说,唯独他的父母不能提。我妈选中老张,还有一个自私的原因:老张一看就是那种给他坏心眼他都不会使的人,肯定会对我好的。


我并不一定要去堕落,我也知道我根本堕落不了,我只是不愿意再做这个正经乏味的乖女孩了。但我实际上一直在做着,而且做得很好。


如果我哪天用了一点口红,我妈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说不出是担心还是痛心,好像这个女儿一下子走远了,变得很陌生了。她会闷闷不乐,让我充分感受到家里空气中隐隐不安的愁云惨雾。她不会再出门,去体验别的老太太拿我当榜样夸奖的那种幸福和舒展。直到第二天,我的嘴唇一片空白,她才会恢复正常。


我妈的脸色是在向我提醒她的不幸和我的不肖。我妈是压抑自己给我看,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压抑成一个像她那样的老太太。有时我暗自恶毒地想,早知如此,不如十几岁的时候就像苏洛红那样了,让她没想头,没准还改嫁了,现在我也就轻松多了。我妈的背后,就是筒子楼里的一群老太太,所以我觉得自己实际上是被一群一辈子没有走出筒子楼的老太太统治着打造着,我厌恶自己,就像厌恶那群老太太一样。


苏洛红的活法,在我看来就是在向生活说“不”。理论上,人人都可以对生活说“不”,但我不敢,因为我得先向我妈说不。我和我哥自动顺服,我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我真希望我妈没有以我为自豪,老卫也没有因苏洛红而自卑。我对老爹发牢骚,我要是有我妈那么良好的自我感觉就好了。老爹反问,你感觉不好吗?我不敢再接话。


我真希望我妈当初再嫁了,这其实对我们每个人都好。为别人活着是悲哀的,这悲哀不仅在于那个为别人的人,也在于那个所为的人,没有人愿意承受别人的牺牲,但我妈是永远不会这么想的。


我和老张见到苏洛红以后的那段日子,她回来得勤了一些,家里人对她的态度也有所改观。更可喜的是,与她同进同出的是一个固定的男孩了,她家里人对这个男孩好像也蛮喜欢的。老卫对我妈说,这是从前跟她要好过的一个男孩子,现在大学毕业了,忘不了她,又来与她重修旧好了。


“那可是正南正北的家庭里出来的好孩子呀!怎么好耽误人家呢?”老卫说着,有愀然之色。


“妹妹,可不能这么说,咱就不是正南正北的人家了?”我妈说。我妈真虚伪,实际上,她早就认为老卫家的门风已经坏了。


好在老卫头脑清醒,“闺女是什么样的歪枝邪蔓我当妈的还不明白,装不得糊涂呀!”老卫叹着气说。


“男孩子真是有心,也许她就跟着改了,你不用愁。”我妈说。


老卫又叹口气:“狗能改了吃屎?她对人家那点诚心我看长不了,撒着丫子野惯了,上哪去改?”


果然,男孩子以后再上她家来就经常扑空了。有一次,男孩终于忍不住问老卫,苏洛红整天都上哪里去了?面色有点不悦。


老卫点支烟狠狠地吸一口说:“我跟你说了吧!也好让你死心。她早就不是什么正经女孩了,她整天出去就是跟男人鬼混,她现在就是靠这个活着,你明白了吧?”


男孩不做声。


老卫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我养了这么个闺女是我该死,可我不能再让她耽误一个好孩子,那就更伤天害理了,你以后趁早别来找她了,找个正经女孩,好好过日子吧!我当妈的没调教好闺女,我惭愧,我替她向你赔罪。”


说到后面,男孩子和老卫都哭了。


男孩子说:“我早就有些察觉,但还是喜欢她,没办法,我想好好待她、感化她,让她收心,没想到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老卫一听,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诉说:“是我家这块货没福气呀!辜负了人家一片真心。”


我妈给我转述到这里的时候,我暗想,难道苏洛红能稀罕男孩子给她的这份福气吗?难道苏洛红能单纯为这么一个男孩子的真心就放弃自己想要的吗?难道这么清浅幼稚的一个小男孩就能降住苏洛红吗?他以为自己是阿尔芒、苏洛红是茶花女吗?


男孩子一边劝一边那眼泪也是擦不干。


老卫继续哭:“我养了这样的闺女,是我造了孽,快让我死吧!老天爷,你快打雷劈了我吧!”


老卫的哭声引来了一群老太太,包括我妈。男孩子很尴尬,正想走而走不掉的时候,苏洛红的哥哥回来了,他对男孩子说:“咱是好兄弟,以后常来常往,现在你就走吧,别在这难堪了。”男孩子红着眼睛走了。


下午,苏洛红回来了,苏洛红家里却出奇的宁静。我妈跟我说:“习惯了,心也揉搓出来了,忘得就快了。”显然是为老卫能这么快地平静下来而做注脚。


傍晚,老苏下班回来,高高兴兴地跟我妈打招呼。他不知道上午的事,心情好像还不坏,叫着老嫂子,请我妈去他家坐一坐。我妈就过去了,她也想看看老卫怎么样了。


一进门,感觉不对头。老卫和儿子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眼珠都不转一下,苏洛红躺在床上。


老苏先是一愣,然后一步跨过去,扯起了苏洛红,贴在她脸上,猛吸了两下鼻子,惊骇失声道:“不行,好歹也是条人命,你们怎么能这样弄,糊涂东西!她不活了不要紧,你们也不想活了?”然后掴了她哥一巴掌。


她哥像被人解了穴一样,猛地跳起来扑向妹妹。与此同时,老卫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头向墙上撞去,嘴里喊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老天爷,睁睁眼,让我死吧!”


安眠药是老卫和她哥当面让她喝下去的,没有逼,苏洛红就喝了。喝的时候,老卫说:“你死了,我情愿偿命,我不后悔,你喝吧。”她哥说:“我还是个男人,什么事都用不着你操心,你放心喝吧!”这是我后来听我妈说的。


因为怕给外人知道丢丑,老苏请医院的一个熟人来为她清洗了肠胃了事,所幸吃得也不多,第二天就醒了。


第三天,苏洛红又走了,还是老样子。


我想,苏洛红的生活态度已经是一种哲学了。能将一种人生意志贯彻到底的人,无论如何是令人佩服的。鸡鸣狗盗之徒会让人瞧不起,可一旦做到江洋大盗的份上,就让人佩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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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前,我对帮我逃走的老爹说,今晚我是你的。老爹说,我宁愿遗憾一辈子,也不愿被你厌恶一辈子。


我走了四年,再次回到县城。


对四年后两人的第一次单独面对,我一直是心情复杂的。想想离家时信誓旦旦,痛哭流涕地要他等着我回来做他的妻子,现在人是回来了,却准备着与别人结婚,怪不好意思的。


哪知我刚想到这里,他就说,“不用不好意思,你不是我的罪人,不欠我什么,是我先有了人,不要你了的。”


我原以为会沉闷,现在又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求之不得。不知该从何说起,口不择言地冒出一句,“你以为我是我妈呀?跟我说这个!你也该娶了,不要再这样下去,一个人毕竟还是苦。”我对自己的开场白很不满意,太俗套了。


还是老张洒脱,“你放心,我不会为你而守节。”


“你这人怎么回事,你焐热的女人现在要飞了,你就一点都不吃醋?你怎么不挖苦我两句!”


“能飞走的,就不是我的女人。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还吃什么醋。我挖苦你干吗?让你好受?我偏不。”


“你不觉得亏吗?你别让我欠你这么多,你不要回一点去,不是成心折磨我吗?虽然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但今晚,我坚决随你。”其实我早已成为别人的新娘了,所以这样说觉得有点欺负老张,更有点瞧不起自己。女人以次充好是比较没廉耻的,尤其在一个爱过自己的男人面前,虽然只是调侃。不知老张是否看穿了这点,我知道,即便看穿了,他也不会暗示出来让我尴尬的,这就是老张。


我厌恶自己的腔调。有这些话挡着,我们会走得越来越远,不在于我们没有正经话,而在于我们不会说贴心话了。我们看起来跟随便什么人之间的调侃一样,可是,我们之间实际上是不一样的,即使我们不结婚,也应该是不一样的。可是,不这样,我们又不知能怎样。如果我们之间现在出现什么微妙的感觉,只会更不舒服。


“你不要太遗憾,我在心里早把你强奸多少遍了。”


“赶紧留个全身回去找你老公吧。”


我心里一顿,他到底是知道我的。还有,他用了“老公”这个称呼,就是说他已经清楚我跟伟哥到哪一步了。虽然,我是让我妈为我跟伟哥张罗两张床睡的,因为我不愿意让她煞费苦心,我自己提出来就省了她的心思。


我试图回到从前,我说,“你在这里快乐吗?”我希望他说不快乐,没有我的地方他不快乐,哦,这太矫情自恋了,他只是说不快乐就行了,我们的谈话就可以深入下去。


可是他说,“我在哪里都不会快乐,但也不会不快乐,我是个无所谓快乐与否的人。”


我终于克制不住,“让我正经跟你说一次话好不好?我辜负了你,我很惭愧。”


“你真不用这样,我天生是要被人辜负的人,没人辜负我,我也要辜负我自己。”


我更发急,“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癞头和尚给我算命说的。”


“现在哪来的癞头和尚?”


“这样说听起来不是更像故事吗?”


“好吧,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站起来,他在我背后说了一句,“我跟你说的都是真话。”我又回头坐下。


从他那里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老张真有些老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在黑暗中。从他那半明半暗的身影,我像是看到了自己苍白的青春还在他身上停泊着,似乎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我能够远航,而我之所以能够远航,就是因为他还留在这里。没有他的日子,也一直能感觉他在远远地望着我,虽然这四年他从未主动跟我联系过,而我写信也越来越少,一直到最后不再写。


我心里是异常的伤感和疼痛,这才发现,自己并不真正懂得老张,尽管他一直在透视着我,尽管他是我永远的安全感。我紧紧地抱住他,泪水簌簌而落。我对他的拥抱是如此真挚,但并没有男女之间的意味,自从有了伟哥,我就意识到,我与老张之间的那一切,与性并没有多大关系,他当初说得很对。但是,我又不能说他是我的哥哥或者我的父亲,哥哥和父亲显然不会是这样,父兄面前不会有如此撒娇的放松、如此温暖的亲昵。我知道我还是爱他的,介乎于父兄和恋人之间的一种爱。我的灵魂甚至我的肉体都永远乐于依偎和拥抱他,但也仅仅是依偎和拥抱。


我们的县已经改成市了,出去转转,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县城变化很大。换了一个新市长,据说在北京呆过,见过大世面,所以有建大市的气魄,到处写满了“拆”。我妈告诉我,筒子楼拆掉了,那里已经建成一座全县最高档的宾馆。我妈曾经在轰隆隆的摧枯拉朽中,很难过地怀念起张奶奶。如果张奶奶还在,这个地方你看谁敢动一指头,她说。


世风日下,人心在张奶奶的摇头叹息中变得越来越不古。这世道,活不得了。这是张奶奶生命的最后两年经常说的话。张奶奶爱说的另一句话是: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我一片,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就在筒子楼拆迁之前,小县城最老的这棵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终于掉了,张奶奶死了。我的表情一定很淡漠,我妈为我对张奶奶的死如此无动于衷而摇头叹息。你不记得张奶奶了吗?你这么健忘?她说。我不能告诉她,我不是健忘,只是不愿意记得。


张奶奶对我妈很重要。我妈曾对我讲述张奶奶如何安慰下岗的侄女:不是你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你不用难过。不光你一个,有这么多人下岗呢,你愁什么。这么多人,单位不管,政府会管的,政府会给你个说法的,你回家等着就是了。得了老太的说法,侄女擦干眼泪回家等着去了。张奶奶又对我妈说,当初还是我帮她招的工,那时候我儿子还没死,在厂里当劳资科副科长。多好的厂子,说垮就垮了?我不信!政府会有办法的。张奶奶已经多少年没出过小县城了,却胸怀天下事,自信不减当年。她说,我活了一百年了,什么样的事没见过,自打 49 年以后,还没听说政府不管老百姓的,父母官父母官,政府不管老百姓,管谁去?


我妈已经目睹了张奶奶的预言没有实现,却依然摆脱不掉对她的心理依赖。对我妈来说,张奶奶是不能错的,张奶奶若是错了,我妈的命运不就错了吗?


好在我家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了改变,有了一个新的家,一套以我哥哥为户主的新居。搬到新居后,我妈为排泄问题困扰了好久。在干净的马桶上,她找不到排泄的感觉,她长时间坐在上面发愣,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几十年来,她已经习惯了面对污物排泄。我特意和老张一起去筒子楼旧址看了看,有种凭吊的心情。其实我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看见苏洛红。这四年里,苏洛红并未走出我的生活。有一次在健身馆洗澡时,看见一个疑似二奶的女人,身材脸蛋皮肤均完美,而且美得安之若素,我瞬间想起了苏洛红。


我发现,自己仍然不能克服在苏洛红们面前的自卑感。


我妈已经给我讲了她家的情况。筒子楼的居民已经星散,大多都搬到了比原来强很多的新房子,只有老苏家比较凄惨。老卫中风瘫痪,老苏退休了,单位效益不好,只能拿60%的退休工资,老苏的儿子和儿媳都下岗了。所以,苏洛红现在已经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两个侄子的学费都是她交的。那座在筒子楼故地建起的宾馆免费为她划出了一个长期专用房间,因为她能招徕房客,给宾馆带来效益。


我诧异,“她家里人不是憎恨她这样吗?”


我妈说,“现在是支持她了。要不她家怎么办?现在还多亏了这个闺女能挣钱。”


我妈的话和语气让我对她刮目相看。看来思想解放的东风真的吹到我们这座小县城来了,我妈也被吹开化了,按我妈原来的思想,应该是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才对。可是现在,她大有唐朝人民因羡杨贵妃光耀门庭而“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意思了。那么,我是挣不了苏洛红那么多钱的,是不是我妈与老卫的荣辱感已经调了个儿呢?大概还不至于,但肯定是没有那么大的距离和反差了。


一个女人用做妓去换取生命自由,只能是为自己;如果为家庭,就什么都不是了。也许她想拒绝无奈,却走向了另一种无奈。


我嫂子说,“何止是支持她!是委婉地施加压力,暗示她必须做下去了。她哥嫂找工作根本不积极,跟人家说,找什么工作,干一个月还不如她一天的。现在不是她家里人以她为耻的问题了,她以她家里人为耻还差不多。”我嫂子不会说“笑贫不笑娼”这句话。他们该多么庆幸几年前没把她毒死呀!


她哥几年前还宣称自己是“男子汉”,请她放心去死呢。那时她没死,但是现在,我看到她已经死了。一个女人用做妓去换取生命自由,只能是为自己;如果为家庭,就什么都不是了。也许她想拒绝无奈,却走向了另一种无奈。


“她应该有积蓄的,暂时给家里接济一下,缓缓劲,然后让他们自立去。”我说。这是我最低限度的希望。


我嫂子说,“听说她并没攒下什么钱,她从前就是贪玩,当时快乐了就算了,根本不多要男人的钱,真是傻,要不也不至于这样。”


我在筒子楼故地的宾馆没能遇见她,但是离开小县城的时候,在汽车站我突然看见了她。我心里一痛。她老多了,一脸的沧桑,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女学生气质。其实,说“沧桑”都太诗意化了,准确地说,是一脸的被侮辱、被损害、被压榨。她的神情中抹不去一丝可怜的颜色,连对别人的笑容都是凄楚的,那一层薄薄的笑意,看上去一戳就破。


我当时还有一个感觉,我老了。我从苏洛红脸上看见这一事实。皱纹可以爬上苏洛红的脸,当然也可以爬上我的脸,我们都老了。我看着苏洛红,就像看着我自己、看着岁月。可是苏洛红曾经是多么令人惊艳啊,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明艳的女孩子了。苏洛红迈着金色的脚步从外面回来时,把整个筒子楼都照亮了。我走了,又来了,又要走了,她依然在这里,在这里默默变老。


从苏洛红的表情中,我倒是看到了更多吸引我的东西。看见我,她依旧是垂下目光,一句话也没有,像没看见一样。但我确信她是看见我了。我想跟她说句话,但又想想,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说也罢。我的情况,她一定听说了,作为一个有出息的榜样,会有人对她讲起我的。


我终于在她面前不再有自卑感了吗?


四-六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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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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